《海味索隐》中说龙头鱼“丰若无肌,柔若无骨,乳沉雪山钵底,酥凝玉门关外”,挺美好的样子,我少时却颇不待见它,滑溜溜,鼻涕似的,煮熟后又如破棉絮,口感也不紧实,软软乎乎,有那么点像被水浸泡后化开的面包。那时候,饭桌上一出现龙头鱼,我就会悄悄将其挪远点儿。
龙头鱼体表光滑无鳞,肉质柔嫩,全身除去一根软主骨几无其他刺。然而这样雪白柔弱的身体偏偏生了一张凶猛大嘴,两颌密布细小尖锐的牙齿,锯齿一般,酷似传说中的龙首,龙头鱼之名因此而来。龙头鱼的大嘴可不是白长的,它在海里凶悍狠厉,连身披铠甲的虾兵蟹将都难逃其口,常常可以在它腹中找到别的鱼类,好些是整个儿吞进去的。由于它口裂大,下巴老是往下耷拉着,小时候,大人给我们讲过故事,说黄鱼和龙头鱼比赛谁游得快,黄鱼一时大意,一头撞在了礁石上,脑袋里嵌进了两块石头,可把一旁的龙头鱼乐坏了,哈哈大笑,结果笑得用力过猛,骨头软了不说,连下巴也掉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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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舟山诸岛,我们称龙头鱼为虾潺,有的地方叫水潺,它水分含量高,也算恰如其名,流水般“潺潺”也。又因为它长得胖嘟嘟、软塌塌,肉细白,入口如豆腐般滑嫩,故有了另一个别名——豆腐鱼。
龙头鱼这名字听起来尊贵,其实在我们岛上,它从来都是最廉价的海鲜之一,也是家里餐桌上的常客。龙头鱼一般不采用冷冻保鲜,本来就是水做的身子骨,一旦解冻,容易化为水,鲜味也所剩无几。渔船刚靠码头,各类海鲜透骨新鲜,龙头鱼周身泛起亮光,肥美、晶莹,犹如玉雕艺术品,人们见之,总会忍不住冒出一句:“多赞的虾潺啊,放放虾潺汤,做做红烧虾潺都蛮好。”
虾潺汤和红烧虾潺为岛上的家常做法。抠破虾潺颈部,扯出内脏,用水冲洗一番,净白光鲜。锅里沸水翻滚,捞起虾潺一扔,覆上盖子焖一小会儿,待香味源源不断地钻出,揭锅,搁点盐,撒上葱花,乍一看,真像一锅豆腐汤。红烧宜切段,热油煸姜片后入锅,倒料酒、生抽,放葱、蒜、辣椒、盐等焖煮,收汁后即可装盘。虾潺肉质细嫩易碎,忌频繁翻炒,不然,很可能搅成一锅“豆腐花”。虾潺软滑鲜嫩且无刺,尤其适合孩子吃,全无被鱼刺卡住的风险。
我父亲极爱葱油虾潺面。他每每亲自下厨,乐颠颠地爆葱段,下面条,倒虾潺,不多时,一股要命的鲜香从厨房蹿出来,勾得人忍不住咽口水。父亲明知我不喜新鲜虾潺,却故意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葱油虾潺面推至我面前,诱我尝试,说错过这样的美味多可惜,真正要鲜掉眉毛。可我对虾潺心存芥蒂,最终还是扭过了头。我只吃晒干的虾潺。
我对新鲜虾潺的改观源于那道椒盐虾潺。不知谁这么聪明,发明了椒盐虾潺,生生将龙头鱼含水量多、过于绵软的缺点变成了优点。鱼中间切开去骨,腌制后,浸蛋液,挂面糊,慢火油炸至金黄,沥干油,均匀撒上椒盐,夹一块尝味,咸滋滋,香喷喷,外酥里嫩,我举着筷子停不下来了,一口气消灭了小半盘。自此,再看那新鲜丰润的龙头鱼,好似比以前可爱多了。
海边人习惯将海鱼制成干品,这样既易于保存,还创造出了独特风味。尤其像龙头鱼这般离水即死,且不好冷冻的鱼,吃不完只能晒成鱼干,就叫龙头鲓。鲓,小型鱼类的干制品,清朝诗人王植三写过“一带泥涂场圃筑,大家呼晒鲓头忙”,大鱼成“鲞”,小鱼为“鲓”,各有各的好。
制作龙头鲓不难,新鲜龙头鱼用盐腌渍后,在大太阳下晒干即可。母亲用最大的圆竹筛摊晒龙头鱼,一条一条紧紧挨着,阳光一点一点夺走了鱼肉的水分,龙头鱼身材变得精瘦,白色转为米黄,鱼和鱼之间空出了位置,这时,鱼腥气已淡,却隐隐散发出另一种醇香。
我爱吃龙头鲓,饭锅里蒸熟,咬一口,鲜咸味在舌齿间慢慢漾开,肉质韧而不硬,越嚼越香,特别下饭。母亲说这孩子好养,再怎么着,龙头鲓海岛人还是吃得起的。
关于龙头鲓,岛上流传了这么个故事。据说从前,这边有个盐商去内陆做生意,途经某地,饥肠辘辘,遂进了一家饭馆,点菜时想着挣钱如此不易,挑个便宜的吧,那就龙头鲓好了。他一点完,门外便放起了鞭炮,盐商以为谁家办喜事,浑然不知鞭炮是因他而放的。饭馆老板正激动呢,那可是“东海小白龙”啊,能有几个贵客吃得起?可想而知,结账时,可怜的盐商得有多震惊多心疼,竟吃了盘天价的龙头鲓,最后,他只得把盐押在了那儿。
最近,东海开捕,虾潺也纷纷入网,趁日头正猛,龙头鲓可以晒制起来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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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虞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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